(AI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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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4722字-
在我漫长的阅读旅程中,偶尔会遇到这样的时刻,我感觉撞上了一堵不可见的高墙,我怎么都过不去,我也不知道它有多高,它只是兀自直楞地挡在我的面前。
我茫茫然如坠云雾,如堕深谷,不知魏晋,不知今夕何夕。
也正因此,我欣喜若狂。我知道这堵墙并非来自书本,而是源出于我,它是我认知的边界,或曰边界的一小部分,经由某本书揭示,从意识的深水下浮现出来。
边界之外是一望不见底的黑,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一切,是认知的黑洞,是思维的百慕大三角,让我那自以为是的知识和理论都找不着北,莫名其妙地沉没而不知所踪。
读《庄子》时我便真切地有着这样的感受。
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这句话很有魔力,让我反复去读它。
它让人想到上个世纪的武侠片,金庸古龙梁羽生的生花妙笔所创始的世界。“江湖”是最高频的词,指的是各路侠客所组成的一个想象中的人际场,它远离庙堂,又不同于市井,流动于其中的是难解的恩怨情仇。
女侠客对男侠客说:“不要骑着马来追我了,让我们相忘于江湖。”这便是一个典型的江湖故事。
而“相忘于江湖”这句话的肇始则远早于武侠世界,而是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在《庄子》中,“江湖”指的就是江和湖,是淡水水系,而相忘的并非剑胆琴心的侠客,而只是几条鱼而已。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
(注解:“呴”音同“许”,意思是吹气、呼气;濡的意思是沾湿。“相呴以湿”和“相濡以沫”意义相近,是互文的用法。)
这是只用了23个字写就的故事:泉水干涸了,鱼儿一起困在了地面上,它们互相吹着湿气、用唾沫弄湿对方(以便能活得稍微久一点),(可是这临死互助的情谊)终归比不上在江和湖里相忘呢。
你能看懂这个故事吗?《庄子》里的故事,奇诡、怪异、神秘莫测,所以看不懂是正常的。更何况,所谓的“懂”并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很多时候全凭你自己的理解,也往往是你内心的投射。
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可爱的鱼儿(或者可爱的人儿?)!
为什么相忘于江湖比相濡以沫还要好呢?
鱼在江湖中,就像鸟在天空中,是全方位的自由移动。当你在草地上肆意奔跑时,当然是惬意和畅快的,但终究还受着重力的牵制,没法忽上忽下。可鱼却可以。更何况,江湖之广阔对鱼来说几乎等同于无穷无尽的存在。
因而鱼的游动不仅是自由的,也是没有边界、没有尽头的。在这无尽自由的生活中,鱼不仅不需要记忆,甚至都不需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如果不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那当然更不用惦记别的鱼了。反正鱼和鱼之间,不过都是擦肩而过(擦着鳞片而过)而已。
在一种接近于绝对的自由里,鱼儿们相忘于江湖。江湖这么大,还有什么东西要念念不忘呢?
可是,相濡以沫又是什么呢?
相濡以沫是一种动人的情感,是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拯救对方的人间大爱,也是在艰难困苦中坚忍不拔的人性之光。不论是人类历史还是文学创作中都有数不清的相濡以沫的动人故事。
可庄子难道在否定相濡以沫吗?并不是,相濡以沫当然是值得推崇的,只不过跟“相忘于江湖”这样绝对自由的境界相比,还是低了一档。
“相濡以沫”是人世间的珍宝,而“相忘于江湖”则已经飞越了人世间。
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庄子·大宗师》)
“忘”这个字在《庄子》中屡屡出现。《庄子》中的“忘”跟我们现代人使用的“忘”并不完全同义,并不仅仅是“忘记、遗忘”的意思。
《庄子》中的“忘”,更准确的意思是“忘心”、“去心”,是忘记和去除自己的意识之心。鱼儿在江湖里游动的时候,是无心的,是忘己的,是忘情的,是无任何滞碍的。那么人如何才可能抵达鱼的境界呢?那就是相忘于道术中。
唯其在道术中,人不受制于任何有形之物(包括名、利、权力以及儒家倡导的“仁义”等),而无拘无束地畅游在真理和真知的世界里。
唯其在道术中,人呼应于天地,不分彼此,与万物于一体。
但是如果我们总是不能“忘心”,总是惦记着自己的那颗心,惦记着那个脆弱的、娇贵的、有各种需求的“我”,那么就会处处限于掣肘之中,而无任何的自由。
就像“泉涸”,不就象征着各式各样的人生陷阱吗?原来是有泉水的,但不知何故突然就没水了,鱼儿只能在陆地上活活干死。我们身为人类不正是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局面吗?
但如果我们不是让自己活在地面上一个小小的泉口,靠时有时无的泉水而活,而是让自己活在大江大湖里,那么我们便不会遭遇“泉涸”式的人生陷阱了。
好好想一想,那些困住你、困住我、困住ta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好好想一想,对于你来说,什么是随时可能干掉的泉水,而又有什么是你可以趋之往之的江湖呢?
二、“丘也与汝,皆梦也”
“丘”就是孔丘,孔子。“丘也与汝,皆梦也”的意思是:“孔子和你啊,都在做梦。”
孔子是大家尊崇的圣人,为什么说他在做梦呢?要理解这句话,那就要看其完整的一段话在说什么: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庄子·齐物论》)
谈到对梦的研究,大家马上会想到弗洛伊德,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庄子已经在研究梦了,而且他对梦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并且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先简单翻译一下上面这段文言文,再来试着探一探这段话的深意:
“在梦中饮酒作乐的人,早上醒来或许会伤心哭泣;梦中伤心哭泣的人,早上醒来可能高兴地打猎去了。你在做梦的时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而如果你在梦中去占卜一个梦中之梦的吉凶,那要等彻底醒来才知道这占卜也是梦了。一个人只有在大觉醒之后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场大梦,而愚者只是自以为清醒,还洋洋自得罢了。什么高低贵贱之类的说法,也只是固执的陋见。所以我说啊,孔子和你,都在做梦呢;而我说你在做梦,其实我也是在梦里呢。我说这些话,确实是怪异难解的吊诡之辞了。但也许万世之后冒出来一个能真正解释这其中道理的大圣人,我们早晚会遇到的。”
在《庄子》中,“梦”和“觉”是一对非常重要的反义词。“梦”是在做梦,“觉”是梦醒了。在未读《庄子》之前,我以为分清梦还是醒是非常清楚和简单的事情。
但是读了《庄子》后,竟觉得两者的界限是很模糊的:我们其实是难以分清自己是梦还是醒的。
因为庄子说了“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正在做梦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梦的,对不对?由此可以推知,如果现在你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是清醒的,但是完全有可能你实际上是在梦中,只是你没有意识到而已。
而你感知到的从梦中醒来,也可能只是从一个梦中之梦醒来而已,醒来后的你还处于一个梦中。
我敢说“梦中梦”在现实中确实存在,我记得我小时候就体验过,只是等到成年这种能力不知不觉消失了。在好莱坞电影《盗梦空间》里,也形象地展示了多重嵌套的梦。你可以从一重梦境中进入二重梦境,再从二重梦境进入三重梦境……而如果你要从梦境中醒来,则必须先从最“里面”的梦开始,逐层苏醒。
《庄子》的这段话其实就展示了一个双重梦境,而且这是一个诞生于两千多年前的哲思,非常了不起。
更厉害的是,庄子讲的这个双重梦境,并不是真正在说生理意义上的作梦。他说的是我们的全部的人生。
即他提出了一个非常难解的问题:我们的人生是不是一场“大梦”?
“大梦”不是梦,而是我们可能像梦一样的、混蒙而未觉醒的人生。
要知道,我们对世界的全部认识全是以我们的感官为中介,通过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我们认识了这个世界。在绝大多数人的意识中,我们所身处的世界,是一个真实的实在。
可是,这个真实的实在,也不过是在我们的感官所吸收的一切信息的基础上作的一个推断。笛卡尔不能确信这个推断,因而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观点,即只有“我在思考”这件事是可以确信真实存在的,因而“我”是存在的,而“我”外在的世界到底是不是存在其实是不知道的,是不可知的。
而庄子也是持这种不可知的观点,甚至比笛卡尔走得更远,因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当笛卡尔正巧说出“我思故我在”的时候也许他也正在梦中呢?那个“我在”的“我”或许也只是梦中的“我”呢?
想象一下“缸中之脑”这个思想实验,如果在一个培养皿中放入一个倒霉蛋的大脑,这个大脑通过复杂的线路与外界相连,并接受到完全像正常人一样可感知到的各种信息,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个大脑中的意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缸里的?
这个细思极恐的想法,有很多拓展和演绎。最著名的就是电影《黑客帝国》系列。而更晚近的电影像《惊涛迷局 Serenity (2019)》《失控玩家 Free Guy (2021)》等,则是把这个想法放在游戏的场景中,即如果一个游戏中的角色,突然大梦初醒,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活在游戏中的一个角色,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这个意识到自己只是游戏中的角色的“人”,他到底是如何“觉”的?又或者,他到底有没有可能“觉”呢?
有趣的是,埃隆·马斯克也曾提出一个猜想,即人类可能生活在虚拟世界中,人类社会可能只是某个神创造的一个养成游戏,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段代码罢了。
这个观点也许只是马斯克的一个玩笑的说法,看上去也是极为荒诞不经的,但是人们并不能很容易地去否定它,或者完全排除其可能性。
马斯克的这个猜想背后有其物理学的根据,即物理学家普遍认为,在茫茫宇宙中出现像地球这样一个能够孕育生命的星球是一个极为微小概率的事件,即要满足很多物理学参数上的巧合才会出现地球。而在地球上,从最早的生命开始进化出有智慧的人类又是一个非常渺茫的概率。
以上列举的这些当代的观点、思想以及娱乐作品,都可以说是对庄子之思的一个遥远的呼应。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庄子之思,在今天仍旧是没有答案的。
庄子认为,只有能从我们现在所处的大梦中觉醒的人才是圣人,这真的是振聋发聩。
这迫使我们不由地去思考,我们现在生活的每一天,会不会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梦境”呢?梦有很多种,有春梦,有噩梦,有精疲力竭之梦,有不得解脱之梦。
有时候我会做这样的梦:我执着地要去某一个遥远的目的地,但是路途遥远,我在路上遇到了很多的障碍和阻隔,最后没有到达,留下了无尽的惆怅,可是一醒来,发现这只是一个梦。
而这样的梦,会不会也是我们生活的日常中一次次活生生地上演呢?
我们的执着以求,我们的求而不得,我们的得陇望蜀,我们的愁肠百结,我们的坐立不安,我们的不屈不挠,我们的余恨未消,我们的心有不甘,我们的追悔莫及……如此等等,会不会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觉”呢?
所谓“精神内耗”,就是头脑中两个想法在打架。而两个人的吵架,也不过这两人都活在梦中却以为自己醒着,为梦里那偏执的想法而作战呢!
如果我们能“觉”,即从现在所处的信念体系中突破出来,进入到一个更博大、更宽阔、更接近于真实的觉知中,我们有没有可能摆脱上述的种种呢?
我不知道。
我知道这很难。
但是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当我从《庄子》的第一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开始读起,我原以为我进入的是一个神话铺就的古老和遥远的世界,我原以为阅读《庄子》就像走进一个梦境。
但是渐渐地,我发现我错了。
读《庄子》并不是走进一个梦境,而是从原来的梦境中走出来,从还未读《庄子》之前一直所处的那个梦境中走出来。
通过《庄子》,我们或许可以渐渐地苏醒过来,从大梦中觉醒。我们或许可以摆脱一些拘束着我们的东西,唤醒某种心灵上的自由,就像鱼相忘于江湖,而我们,则可以相忘于道术。
当然,我们不可能完全醒了,醒没有那么容易的,但我们可以半梦半醒,半梦半觉,“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江湖很广,天地很大,“翛(xiāo)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在这江湖和天地中,我们可以“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即想清楚我们的“始”,却不执念于我们的“终”,大概,就是最好地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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